猎云网注:若非资产无人问津,若非主业难有起色,若非时间如此无情,海航何以狼狈如此?1995年,海航用1000万元人民币的杠杆,撬动8架飞机空中盘旋的故事,不会再有了;2018年,海航人事清洗后重新起航,再次找到世界500强风采的故事,也不会再有了。文章来源:一点财经(ID:yidiancaijing),作者:韩东,编辑:刘煜。
2020年2月29日,三元桥附近的住户感受着“异样”的冷清。
这里原是交通的中枢,商务楼云集。特别是海航集团两栋写字楼:数以千计的员工进进出出,人头攒动,拥挤在东三环北路与霄云路狭长的甬道。
可是转眼人影疏离,灯光阑珊,一切都变了模样。
从2019年底,随着海南航空大厦的招牌被换成了“Vanke”的灯带,以及新冠疫情迟迟不退,这里失去了原有的光泽,世界再有喧闹,多与海航无关。
在前任舵手王健意外离世后,陈峰开始调教海航的方向,前后一年多的时间。67岁的宿将甘愿老骥伏枥,也曾意气风发,凭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与力挽狂澜的豪言,定了海航外围的风波。所有人都相信,陈老板内心的坚忍,以及外力的支持,势必让飘摇的大船驶出氤氲,播撒活下去的希望。
然而谁料,海航历经倒转经脉、更换骨架,还是难免“断臂折翼”。陈峰的雄辩足够振聋发聩,然而可信度却总不如坊间争议、流言、咒骂、诽谤来得高。从2018年7月开始,太多人不相信海航能回归正轨,它仍然是一片在浪尖打滚的树叶。
直到2020年2月29日,海南省人民政府牵头相关部门成立的“海南省海航集团联合工作组”成立,协助推进海航风险处置工作。海航集团还称,自2017年末爆发流动性风险以来,在各方支持下,海航集团积极开展“自救”,但未能彻底化解风险。也即是说,海航的危机早已埋下。
更无奈的是,提起海航的“正轨”,这该是怎样的概念?在去杠杆、降风险的宏观经济形势下,海航的仓里积压了太多的风险因子,继续原始的金融发展之路已不可行;可是断去科技、金融、地产的杂念,正心正念于单薄的航空与物流主业,如何拖得起“世界级”的尊贵品牌,这条路也走不通。
旧路和新路都走不通,因此海航接下来命途多舛便在所难免。
在陈老板掌舵时期,海航逐渐解体,一身的伤口不断撕裂。破万亿的资产的流失,从最初的涓涓细流,到随后如洪峰突袭,大坝决堤.......难免令人喟叹沧桑无常。
01、剪枝
回顾风浪中的海航,是有一段聒噪的开始。
2018年7月初,被迫回到工作岗位,兼任“董事长”职位的陈老板开始着手稳定混乱的局面。
在他眼中,海航管理层的年轻人太多,冲力太大,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对外扩张的一个点上。蓬勃的欲望如同洪水猛兽,侵吞了所有人的冷静。
这时候,海航需要悬崖勒马,否则触礁风险实在太高。能够淡泊名利,对花花世界襟怀冷静与柔顺,回归航空物流主业初心的,只有自己以及一群已经淡泊名利的“半退休”元老。
刹车,必须刹车!然而叫停飞驰的大船,用中庸思退的战略,冷却被资本灼烧发烫的海航,需要很大勇气。这是更换海航的底层代码,代价很大。
陈峰犹豫许久,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改革。
给他勇气的,来自一名员工的匿名信。这是一封匿名信。匿名信中作者仿照网络媒体和社群中对海航的诟病,炮轰集团沉疴积重难返,病入膏肓。
该作者口中,一个被称为“青年官僚”的群体横亘在底层员工与决策层,致使上峰言路阻塞,下级患得患失。
已退居二线多时的陈老板,很理解“两耳不闻窗外事”的茫然,更害怕这样的茫然,这一度让他没有在海航开始下沉的第一时间有所行动,甚至没有喊停的机会。
于是在重新执掌海航之后,陈老板旋即在公司员工平台上公开了信件全文,并在后期举行的各级会议上,不断向信中所反映的问题开炮,不遗余力。
在多数人看来,这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。有媒体估计,2018年上半年海航集团的债务规模已高达6570亿元,净利润只有41亿元,债务逾期的风险极高。海航运作资本“叠罗汉”的模式,已经危若累卵。
然而这个可怕的雪球是怎样得来、如何承受巨大的债务、如何调整策略应对风险,退居二线以后,这些情况自己难以知晓且无权过问。这一切,都应该算到“青年官僚”的账上。如今大权在握,这一切决不能姑息。
接受采访时,陈锋开始频繁提及“拨乱反正”。何事为乱?通过资本杠杆撬动企业继续爆炸式增长的模式为乱;哪样为正?航空和物流为正。兹事体大。
于是在一阵唏嘘声中,所谓的“青年官僚”们得到集中处理。海航集团副董事长逯鹰、董事汤亮、监事长文江、都以免职、降职等形式退场,旗下上市公司董事长、董事,以及众高层纷纷落寞。
然而媒体却迎来了报道的黄金时段,密集曝光了“青年官僚”的退场,每个人的起落,都能有密集跟踪报道,几乎不留死角。
不过这个集团似乎并不“青年”。其中多数都在海航耕耘多年,见证过海航的腾飞,至少配得上“老将”的称号。如今被折去,只能说他们或者正在“官僚”,或者豢养着“官僚”的土壤。
至于接替者,被人关注的是陈晓峰与陈超。一个是儿子,一个是侄子;一个加入集团董事会,一个被任命为公司副总裁。按照陈峰的考察,他们一定不“官僚”,且足够“青年”。
随着张岭、孙明宇、包启发等海航的“旧人”逐步到位,剔除“青年官僚”后,海航新架构稳定下来。
陈峰精心修剪的海航人事的“盆景”,大刀阔斧开辟新世界,尽显胸中锦绣,宇宙关怀,精致细腻、无限美好。
02、火起
在众多媒体看来,此举不过是海航改朝换代的附属。企业遇到的问题,并不是喊一句口号,再组织人员上上下下就能落定。不久后,这样的论断被坐实。
就在海航进行人事调整的时候,众多身份各异,情绪激昂的投资者,到海航各地的办公楼下集会。他们手持工具——手机、喇叭、横幅等,形式不拘一格,规模从小到大。
目标只有一个,要钱。
他们从各种渠道购买海航旗下的理财产品,一部分本应在2018年年初兑付。然而无奈的是,半年已过一切仍悄无声息,这让他们如坐针毡。
对理财客,2018年不好过。在流动性紧缩的行业压力之下,大量互联网金融公司未能留存:多多理财、牛板金、优储理财……不胜枚举。
可海航不一样。这是一家总资产逾万亿、年度收入7000亿、世界500抢排名170位的巨人,它怎么可以倒下?即使流动性不足,卖了那万亿资产也可以攻克时艰。
不过这样的判断只对了一半。海航的资产映射着自己辉煌的历史,将全球虏获的资产折价,的确可以“腰缠万贯”。可是一切的前提是,海航要自愿摆货架,更要看买家是否垂青。
当时,海航不愿意变卖资产。仅以2017年的收购项目德意志银行(收购金额34亿欧元,26亿欧元通过融资完成)为例,最初持有9.9%的股权;不过面对流动性压力,一年后海航减持股份并套现3亿欧元;2个月后继续套现,持股比例已降至7.9%。比例持续下降,但总有保留。
资产就像瓶中的烈酒,伴随时间的酝酿不断增值,有谁愿意奢侈享受呢?面对外界的逼仄,海航不想叫醒沉睡的资产,于是开始了一场“挤牙膏式”的贩售,亦步亦趋。
2018年上半年,海航资产处置的规模为600亿元。
虽然个人投资者义愤填膺,双眼火光,但他们的影响力毕竟有限,更何况多数买家还是内部员工。因此最初,兑付工作仅面向零散到办公楼“讨要说法”的个人买家。
为了尽快兑付资金,众多海航内部员工选择离职。他们非常需要一个“非海航人”的身份,这是促成兑付的必要条件,这甚至客观上造就了海航第一次的离职潮。
至于买家,此刻愿意伸出援手的企业也变得矜持。“骑着白马”的孙宏斌,已经在望海科技广场走过一圈,留下19.33亿元的回忆;万科也挥舞过支票,向着位于三元桥的海南航空大厦奔去。
然后就是观望,长时间的观望。市场开始崇尚节约与简朴,热钱实在珍贵,愿意打开钱包,像2017年的海航一样横扫世界的庄家并没有出现,让海航的货架异常冷清。
进入2018年10月底,海航反“青年官僚”的运动渐进尾声。履职新岗位的高层们各司其职,重启海航人生。他们“青年”却不“官僚”,不过面对投资人的呼喊仍然一筹莫展。
为了平复混乱,管理层试图“机票兑换权益”的办法,希望尽快帮助投资者摆脱困境。不过没有折扣、不便使用、航线偏少的方式,很快淹没在投资者的反对声中——缺钱,的确不是调整人事架构就能解决的问题。
随着流动资金日渐单薄,海航停止了“不必要”的兑付安排,空留大量仍然没有完成兑付的投资者们聒噪抗议。
这或许应了早年间陈老板对资本的态度:虱子多了不痒,借多了就睡得着了。
03、谷底
从2018年9月开始,海航员工还有微调,却已无风浪;投资者还在聚集,却已无横幅。海航办公区恢复了最初的平静,员工开始分享陈老板最新手书“同仁共勉十条”,外界看来真的“睡得着了”。
事实上,更为严峻的危机仍在海航内部发生,重灾区就是上市公司。
因拖欠3亿元信托贷款,海航集团旗下负责景区开发的A股上市公司海航创新被信托发行方湖南信托公开追讨欠款,并表示将启动司法程序。随后,海航创新发布公告确认贷款逾期。
相比之下,理财产品逾期,投资人会用更为激进的方式发声。在互金市场大动荡的背景之下,聚众抗议事件已不新鲜。暂时的搁置已是常见,一个“拖”字也让人无可奈何。
然而贷款逾期则完全不一样。也许事件只是一条简短的新闻,就能对企业在金融市场的信誉构成不可逆的破坏。更何况海航在A股上市公司有10家,港股上市公司有7家(不完全统计)。
事后,海航创新紧急筹措450万元资金填补缺口,并约定在这一年11月18日之前偿还剩余款项,总算将一尺沉疴些许向后推诿。
海航能做的只有推诿,而且推诿之后的结果都是注定的。毕竟此时,海航已囊中羞涩,而内部起火的环节并不只有海航创新,只得灭一处、是一处。
当时,年初集中停牌的上市公司已陆续回归,也都无奈给出重组失败的结果:海航基础没能100%控股香港国际建投,海航科技没能驯服当当科技,供销大集没能通过发行股份购买资产……
一时间,因为流动性枯竭,海航旗下的上市公司的宏伟运作接连铩羽。
在大盘整体下滑的背景下,这些上市公司的市值无法停留在前期的高位,只得被动接受价值滑坡。每家复牌的上市公司,轻轻松松地迎来至少3个跌停,没有半点迟疑。那一段时光,资本市场中的海航无比脆弱。
卖吧,痛快卖吧。别去管别人说海航,做的是精明的生意,还是折本的买卖。只要拿来钱,一切都好。面对时局,海航还是放过了自己。
于是在年底,海航终于舍去尊严,不再去管谣言纷扰;也选择彻底放手,不去管资产是否会继续增值。
“海航处置资产的决心很大。要坚持聚焦主业,非主业的资产,再盈利也不要。”接受采访时,陈峰表现得足够佛系,摒弃贪、嗔、痴,斋戒欲火焚心。
这段时间里,以锦江国际为首的买方财团,从海航手里收购了美国丽笙酒店集团的全部股权;不久后,海航物流集团副总裁郑宏摆开“龙门阵”,硬是要把酒店、写字楼、商业地产,及非上市公司股权等10项资产摆上货架;另有超过90项漂泊海外的资产,默默等待新买家认领。
曾经被海航视为核心资产的云南祥鹏航空,曾经流传出售留言;引以为傲的航空租赁公司Avolon,也将三成股份作价22.12亿美元卖给欧力士公司——还有什么是海航不能卖的呢?
2018年下半年,海航资产处置达到2400亿元,全年处置3000亿元。
此时,曾经硕大的巨无霸,慢慢被拆散肢解,零落成泥。至于“总资产逾万亿”、“年度收入7000亿”、“世界500抢排名170位”……这一切已渐渐“拂袖而去”。
04、人去楼空
遑论百感交集,万般无奈,2018年还是过去了。新的一年,海航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。
2017年末,陈老板还能清晰地触摸政策春风的滋润与鼓舞,似乎海航又能回到资本浸润与业务回暖的双重辅佐之下,回到曾经的春天,为此还接受了三家媒体的专访,宣告自己的愉快。“可以很自豪的告诉朋友们,海航已逐步走出困境,曙光已经见到。”陈老板也曾意气风发。
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,至少不曾淋漓尽致。于是在新年致辞中,陈老板平静地陈述一切,看不出喜悦,也没有悲伤,或许那就是蓦然。
“回望过去这一年的林林总总,千难万险,百般滋味,作为海航的主要创始人,我时常倍感压力,愧疚之心难以言表。”
陈老板没有等到希望,只好让海航继续压缩。最先是自己的职衔,悄悄从M16滑坡至M9,后是其他领导及员工的职衔。能降就降,不降就免。反正是千锤百炼过的跟随,降薪都没离开,何况降职。
至于投资者,他们失望且煎熬地度过了2018年。毕竟金融市场的萧瑟,散尽所有人的积蓄,自己那点仅存,几时抵挡过经济下行压力的凛冽。
于是过了2018年,他们决定放过自己。钱当然还是继续要,不过他们选择“非暴力不合作”策略,与大厦物业管理人员达成了微妙的默契:定期还是要来露个面,期待那并不存在的甘霖;横幅是不能拉起来的,会让维持治安的警察不得不亲自前来,那样很不和谐。
至于媒体,他们早已意兴阑珊。海航还能有多惨?欠款能欠多久?还有多少资产要卖?还有谁能买得起?早在2018年,这些新闻已经集中出现过,如今只改个数据就可以继续发,哪里还有人看呢?
记者收起了长枪短炮,没有太多的留恋。在海航身上,已经找不到有价值的新闻。或许某天,海航定期还了欠款,或者投资人恍若隔世收到回款,记录那样的惊喜更有意义。
若非资产无人问津,若非主业难有起色,若非时间如此无情,海航何以狼狈如此?
1995年,海航用1000万元人民币的杠杆,撬动8架飞机空中盘旋的故事,不会再有了;2018年,海航人事清洗后重新起航,再次找到世界500强风采的故事,也不会再有了。
或许,海航的故事还没有结束,毕竟2019年2月份,海航刚刚将香港启德最后一块地出让给会德丰,其持有的瑞士飞机维修公司SR Technics的股权还有继续斡旋的空间。德意志银行、Dufry,及香港快运,都还没有获得定论,沉睡在箱底的,还有个世界五百强英迈。
不过那又怎样?
05、结语
关于海航,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:撑破口袋的高价值资产,陈王交替的接力挽歌,重新洗牌的人事任免,以及一轮又一轮被停发的员工工资,好多好多。海航这么大的船,再残破也是一艘巨轮,至少曾经是。
可是坊间,关于它的传说已经从连篇累牍,逐渐变得鲜有耳闻。偶然从媒体中看到的,不过是今天卖了水边的高楼,明天要踢掉个曾经的高管,后天将慰问些仍然在一线劳作,却不知在为谁工作的员工。少之又少,小之又小——似乎除了死去,海航的新闻价值也就那样了。
时间就是这样,两年到三年,就能清洗掉一批人的记忆,彻彻底底,明明白白。在很多人的认知中,海航逾期支付的欠款数额之巨曾让人害怕,可是两天之后,一周之后,半年之后,也就那样,还有什么呢?毕竟一个时代都过去了。